——楚式劍是怎樣煉成的之十
劉漢俊
兵器固然關鍵,兵法尤為重要。
善弈者謀勢,善兵者謀法,戰略是戰爭之道。
公元前七世紀起,雄踞南方的楚國不斷擴張,經過了幾個重要發展時期。
楚武王在位50年,這一時期的楚國陸續吞并周邊各國,沿漢水、彭水、汝水兼并多國,以江、漢、沮、漳流域為地望,成為“春秋三小霸”之一,“楚地千里”由此而來。楚武王之子楚文王在位14年,這一時期的楚國在南方蠶食周邊,往東向淮水流域發展,北上滅唐國直達汝水之南;楚文王之子楚成王在位45年,這一時期的楚國奉周王室之命鎮壓“南方夷越之亂”,繼續坐大,鞏固江漢、東進江淮、北抵中原;楚成王之孫楚莊王在位22年,這一時期的楚國向北擴張,飲馬黃河、問鼎中原,與強勁之晉國一爭霸主地位,此時的楚國地盤西抵川陜、東到今江蘇、山東、安徽,北上緊逼鄭國、陳國、宋國,楚國進入鼎盛期,躍居“春秋五霸”之列;楚莊王之子楚共王在位30年,這一時期楚國與晉國爭于北方,鄢陵一戰,楚國戰敗,失去霸主地位,但與吳國戰于東南,擴大了在江淮流域的勢力;楚共王之子楚康王在位15年,與晉國通過“弭兵之會”罷戰息兵,消除了來自北方的軍事威脅,瓦解了晉、吳軍事聯盟,交戰中射殺吳王諸樊,取得楚吳交戰史上的重大勝利,楚國國勢漸盛,重復霸主地位。
幾百年來,楚國從來沒有放棄向北方的擴張,中原地區是用兵的重點,政治意義重大;從來沒有停止對東南方向的彈壓,占領吳越富庶之地,經濟意義重大;從來沒有輕視對南方、西南方向周邊國家的打壓兼并,不斷鞏固、筑牢地基,安全意義重大。由此可以看出,楚國的發展戰略、實現路徑十分清晰,調整及時,收放靈活,總體上保持在制高點位置。
楚國既從大處著眼,看重戰略謀劃,也從小處著手,看重一仗一役一城一池的勝算。楚國學兵法、用兵法,也總結出自己的用兵之法、制勝之道。盡管學界對《孫子兵法》的作者何人、出生何地、成冊何時存在爭議,但全文13篇內容有著濃厚的春秋末期色彩。吳王闔閭對《孫子兵法》情有獨鐘,曾親口對孫武說,“你的兵法十三篇,我全部都看了”。君王的青睞是一種褒獎?!秾O子兵法》中《九地篇》論及的“散地”“輕地”“爭地”“交地”“衢地”“重地”“圮地”“圍地”“死地”,像圍棋盤上的交叉點,金邊銀角草包肚,活眼無處不有,死眼無時不在,戰局如棋局變幻莫測,落子決生死,舉棋定乾坤。兵法是制勝法寶,吳王得之而用之,楚君謀之且習之,活學活用、運籌帷幄,無識者敗,諳熟者勝。
從戰略地位上看,長江中游銅綠山一帶擁有豐富的銅礦資源,此所謂“我得則利,彼得亦利者,為爭地”,得之則得資源之利,失之則失優越之勢,是楚國必謀之略、必爭之地。
從地緣政治上看,楚國的近鄰鄭國地處要害,交通四通八達,諸侯紛爭,先到先得,是各國競相登場的練兵場、閱兵場,齊、宋、晉、秦、楚,誰都可以伐鄭。姬姓鄭國又是王室的宗親、中原的中心,起初強大時與周王室爭過地盤,還曾一箭射中周天子桓王的肩膀,鄭莊公與齊僖公、楚武王一同躋身最早的“春秋三小霸”之列,但鄭國身處晉、楚兩個爭霸的強國中間,兩頭受壓,當夾心餅干;既是爭奪的焦點,又是打擊的重點,晉來附晉,楚來迎楚,不得不當“兩面派”“墻頭草”,結果總是被兩邊打臉,國力漸漸耗盡,最后被實力并不強大的韓國所吞。楚國在統一長江后,向北發展、爭霸中原,必先拿下鄭國,然后牽制晉、宋、齊,是為交地、爭地、衢地,楚莊王因為鄭國就出兵達13次之多。無論是天賦資源之利,還是交通要沖之便,都是楚國必謀之地。
春秋兵法,戰國謀略,導演了無數的人類戰爭史上的經典案例,反映出中華先人的戰爭智慧,為中國古代軍事思想和人類戰爭思想的形成與發展,提供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和理論探索。這是人類文明在戰爭表現中的成果。
無論在治國理政、富國強兵、興邦安民方面,還是在科學技術、哲學思想、文學創作方面,楚國取得了巨大成就;楚人沖破陳腐思想、落后觀念的桎梏,敢闖敢拼,敢為人先,形成了具有勃勃生機的楚文化,為中華人文精神注入了強勁動力。這是八百年楚國對中華民族的偉大貢獻。
自古以來,戰場要想制勝,必先考察“五事”,一曰道,是否做到上下統一意志、同心同德;二曰天,天時天象天氣如何;三曰地,山形地理、江河道路狀況如何;四曰將,是否擁有領軍人物、戰將軍師;五曰法,軍隊制度法規是否嚴密、戰法謀略是否高超。楚國不但熟用這些兵法思想,也研究自己的兵法理論。古代文獻中有關于《楚兵法》(七篇)的記載,雖然內容失傳,但能看出楚國已有自己成熟的兵法理論。
作為崇尚武力、軍事優先的國家,楚國重視對戰爭實踐的總結、兵法思想的研究,在軍事制度的建設、軍事工程的建造、軍事戰線的建立等方面,敢首創、有原創、善獨創,可圈可點,形成并體現了自己的戰爭觀、安全觀和國家觀。
刻寫于簡牘的是兵法,運籌在心間的是謀略。大國之間、強弱之間、鄰邦之間,縱橫聯合,勝負反轉,靠的是計謀,拼的是心智。
自公元前706年起,楚國開始打擊鄰國隨國。隨是周朝姬姓諸侯國,國姓為曾,與唐、蔡、應、息等幾十個封國一同組成姬姓南方集團,“漢東之國,隨為大”,位列“漢陽諸姬”之首。實力強大且擅長車戰的隨國,在商朝時就已赫赫生威,是殷商王朝管理南方事務的方國、制衡“南土”的據點、獲取“南金”的要塞,是商朝武丁王伐楚的大本營。在周朝時被封為諸侯,是周王室在南方地區遏制楚國的重要勢力,是周朝昭王南征的必經之地,更是控制南方銅路的軍事要塞、控制江漢地區銅資源開采和運輸的重要據點。
考古發現,一條神秘的路線,從今南陽盆地經今襄陽,過棗陽,經隨州,從隨棗走廊進入漢水,直通長江,抵達今湖北銅綠山、陽新港下、江西瑞昌銅嶺、安徽銅陵等,而隨國的位置,正在這要道咽喉之處。
對楚國來說,隨國則是它向北發展的最大阻礙,劍指北方得先挑隨國。而面對咄咄逼人的楚式劍,隨國且懼且拒、惶恐不安,始而修政備戰抗衡楚國,繼而拒不參加楚國在公元前704年主持的沈鹿盟會,表現出反楚抗楚的傲慢、輕侮、不屑,多少令楚國不爽。
要知道,沈鹿盟會是楚國第一次以主持人身份登臺亮相。隨國的恐楚、抗楚心理開始滋長,強鄰之間齟齬不斷、兵刃相見?!蹲髠鳌でf公四年》載,公元前690年,楚武王熊通親自率兵第三次攻打隨國,這對楚國來說是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,目的是要一鼓作氣滅了隨國,拔掉周王室埋在楚國身邊的這個釘子,圖個長久安逸。
不戰則已,要戰必勝。因此楚武王周密部署作戰計劃,親臨出征儀式,親授征師以“戟”,并檢閱了“荊尸”陣法。這是楚國人發明的一種排兵布陣方法,士卒呈人體形狀排列,密織如網,彼此照應,既迷人耳目又亂人陣腳,類似后來諸葛亮的八卦陣。
臨陣閱兵,既有兵祭之意,更有實戰之效,如此繁文縟節足見楚武王的重視程度。但人算不如天算,精心常出意外,這次出征的代價是有著雄才大略的一代君王楚武王命殞征途。不過戰斗的結果,卻是楚國最終攻入隨國,隨國急忙與楚國訂立城下之盟,換得20年相安無大事。
白云蒼狗,河東河西,精彩的劇本總在上演變幻的情節,看點多多。公元前671年,受到楚國君王、兄長楚堵敖迫害的楚國公子熊惲出逃隨國,后來又在隨國的幫助下打回楚國、殺掉楚堵敖而登上王位,是為楚成王。
隨國念及昔日不滅之恩,楚國感及今日救命之恩,兩廂情愿,涌泉互報,楚、隨兩國從此交好,雖然偶有波折,但隨國一直是楚國的鐵桿粉絲。
歷史的劇本總有反轉的情節。公元前506年,楚國遭受到一次滅頂之災。懷著“欲霸中原、必先滅楚”念想的吳王闔閭和弟弟夫概,舉全國之兵伐楚。氣勢蓋天的吳王闔閭的左右,站立著三位天底下最杰出的軍事家:一位是孫子兵法的創立者、戰功赫赫的孫武,一位從楚國逃到吳國、與楚君有殺父之仇的軍事家伍子胥,一位是楚國貴族之后、楚國名臣伯州犁之孫、楚王左尹郤宛之子,受楚國令尹子常誅殺而僥幸逃到吳國的吳國太宰伯嚭。
這種陣勢,決定了楚國之厄運將臨。吳軍沿淮西水路而上,忽然棄舟登陸入蔡,隱然取道大別山,經南陽、過襄陽,卷甲銜枚而行,雞犬無驚,在今湖北麻城附近的柏舉一帶猛然偷襲楚軍,然后悄然渡過漢水,突然出現在楚國都城郢都城下。楚國上下猝然間一片驚慌。郢都淪陷,尸山血海,火光沖天,楚昭王倉皇出逃。
這是楚國歷史上一次最具痛感、最具恥感的戰爭。楚昭王逃到了隨國,而隨國將其藏匿,拒不交給吳國。幸有秦國派出五百雷霆戰車及時馳援,楚國才得到喘息之機,而此刻,素有宿怨的越國乘機攻打吳國,吳國腹背受敵,而且戰線拉長,首尾不相濟,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,吳王闔閭在前方打得艱苦,而胞弟夫概卻溜回吳都自立為王。眼見后院起火,闔閭不得不倉皇逃回,與夫概同室操戈。闔閭保住了王位,但元氣大傷,夫概卻逃到了楚國,被楚國奉為座上賓,封為堂谿氏。
經過這一番令人應接不暇的劇情反轉,楚國總算擺脫了覆滅的命運。而友鄰隨國,成為救過兩任楚王性命的恩人。之后,楚國與隨國保持了友善關系,長達180年之久。
楚與隨,互為緊鄰,像一對相互糾纏、相映成輝的星座,聯袂閃耀在南方的星空700多年。一部隨國史,也是一部隨楚關系史。
楚國從南蠻之地不斷崛起、強大,隨國漸漸成為強楚的同盟國、附屬國、附庸國,以至于諸侯國中有隨國“世服于楚,不通中國”,是“楚之隨國”的說法。楚、隨兩國外交關系既密切又復雜,軍事上既對峙又相倚,經濟依存度高,文化融合度深,總體上保持了和平相處、和諧共生,是西周、東周時期大國強國睦鄰友鄰關系的典范。
凌云御風者道,潤物隨風者德。幾百年來,楚國踞偏望遠,善謀長計,胸懷天下大道。在對隨國策略上,楚國采取化敵為友、變患為盟的態度,一步步把周王室的隨國衍變成楚國對抗中原的緩沖地帶、拱衛屏障,挺進中原的前沿陣地、戰斗堡壘。楚國對隨國采取的文韜武略具有高超的智慧,雖然在伐謀、伐交、伐兵、攻城四個層次都有精心建樹,但伐而不戰、攻而非兵,尊重隨國政權,以及信仰、文化、習俗等,楚國還多次把自家羋姓公主嫁給隨國侯。政治上的親和,婚姻上的和親,擰成情感的紐帶,把楚、隨緊緊連結在一起。而隨國對楚國以德報怨,以德施恩,幾無大的對抗,一直到公元前328年在戰國時期被繼續北上、橫掃全國的楚國徹底吃掉。因而成為“漢東諸姬”中最后一個被楚國滅掉的諸侯國。從過程來看,與其說被吃,不如說兩廂融合、一握相擁了。
大勢善謀為道,絕處求生講術。幾百年來,隨國夾在楚國與中原王朝兩大勢力之間,得罪哪一方都得死,過度依附一方又會被另一方打死。在夾縫中求生存,哪一邊都是懸崖,游走于險峰之尖,哪一邊都是深淵,把握平衡是關鍵。隨國一方面忠于周王室交付的使命,司職盡責,一方面長袖善舞,對楚國厚生寬養,壓而不打,楚國強大起來后又歸服于楚,巧于周旋應對,從來不對抗、不孤立、不干涉于楚,在楚國壯大過程中壯大自己,實力令楚國也不敢輕舉妄動。
強弱相交則強吃弱,弱弱相交則被強吃,強強相爭兩敗俱傷,強強聯手則強中強。隨國與楚國保持七百年既睦鄰友好又獨立自主的狀態,堪稱在夾縫中圖發展、在險峰上出精彩的典范。
隨、楚交好,好到什么程度?前文中提到,隨州曾侯乙編鐘中,有一枚不發聲的镈鐘。這枚镈鐘,正是楚昭王之子楚惠王聽說隨國曾侯乙去世后,專門趕制贈送的。史載“楚人德之”,表明了楚國對曾侯乙的敬重,也表達楚國對隨國在公元前671年救楚成王、公元前506年救楚昭王的感恩之心。
沒有隨,哪有楚?楚國不忘隨國恩,镈鐘作證。
重戰爭,更重和平;重兵器,更重兵法;重謀略,更重戰略,重視戰場之法、戰爭之術、制勝之道。
這就是煌煌八百年、燁燁劍生輝的楚國。